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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欽定四庫全書

  龍川集卷九

  (宋)陳亮 撰

  ○論

  謝安比王導

  善觀大臣者常觀諸其國而不觀諸其身晉有天下不二世而為江東德之在人者尚淺也而更成百年之業有王導焉立之於其先有謝安焉扶之於其後端靖寛簡均能為一國之輕重有無者故當時有謝安比王導之論請因史臣所載而申之劉石交亂中原晉之藩鎮相繼覆沒人心雖未忘晉非有豪傑絶世之才不能駐足於北方也勢之所在豈人力所能强哉故王導輔元帝立基建業以遥為北方應援當是時元帝名論尤輕導能重之諸名勝未輔導能致之法令寛簡庶事草創宫室不修軍國之儀不備示若不安於此者以揚州為京畿榖帛所資皆出焉以荆州為重鎮甲兵所聚盡在焉故江左之勢遂强舉大綱於其上而二千石守長往往得以自行其意將帥之有功者人才之不羈者族望之盛者民之豪强者與夫戸口之能自隠匿者又皆得以自舒於其下不窮姦以為明不苛法以為嚴中更敦峻之變及若將相異同疑間之論導俯仰廢興存亾之間因事就功而江東卒頼以定魁然社稷之臣也獨祖逖經營河南有功緒矣導盡若任其自存自沒者豈以江左甫定未遑逺略乎君父之痛不可以一朝安也是以周訪陶侃有志而不遂庾亮庾翼禇裒大舉而自沮造端於其初者無以開其後也其後桓温藉平蜀之勢威震一時挈兵入關三輔震動當是時南師不出蓋四十餘年矣有如徑詣長安則豪傑響應西北郡縣誰非效功之人雖有智者不能為苻健苻雄計矣温一心以為有鴻鵠將至故氣不足以决之而進退失據此固王猛之所不屑就也晉於是無中州之望矣而温方専制朝廷幾於改物謝安髙卧東山負蒼生之望晚始從温辟卒與王坦之彪之周全上下扶持王室使逆謀遂緩而温自斃及安輔政晉之變故數矣如人之一身元氣未實而竒疾繼作此固非永年之道也乗其小定而求快焉則遂亾矣故安一切以大體彌縫之號令無所變更而任用不分彼此后戚入則輔政出則方伯晉之制也王藴固辭則以義强令之使上下無不滿之心而他時無任用過正之禍桓氏位列内外一朝失職政之蠧也以石民石虔為荆江使其無窺窬之心而異時無意外生憂之慮苻堅之舉可以無晉矣而泰然如平時淮淝之功壯矣而微賞之不受君臣之恩意已不可保顧方經略中原惟恐不及晉之為晉蓋可知矣有以壯其勢則来者尚有所憑藉而一身之不暇恤也及桓氏竟以失職成禍而劉裕卒藉手以起竟能為晉一平河洛司馬氏既亾而復存者猶二十餘載微安之壯其勢宜不及此導與安相望於數十年間其端静寛簡彌縫輔贊如出一人江左百年之業實頼焉其亦庶幾於古之所謂大臣歟置其立國之功而取其立身之一節以較之非所以論大臣也故吾極論江左之興亾而二人之相配較然矣

  王珪確論如何

  人才之在天下固樂乎人君之盡其用而尤樂乎同列之知其心夫士之懐才以自見於世常慮夫人君之不我用君既知而用之矣同列之人相與媢其長而媒孽其短周旋四顧無與共此樂者其何以泰然於進退之際哉此自古乗時有為之士而猶懐不盡之嘆以公論常不出於同列故也房玄齡李靖温彦博戴胄魏徵王珪其於唐室之興太宗固巳無所不盡其用矣而諸公亦奮然並見其才而無相媢之意雖至於廷論之際辨其所長如數黒白則諸公豈不各以自慰哉王珪確論如何於是始有可論者夫寵利所在至可畏也功名之際至難居也君臣上下相與共樂之而無異同疑間之論則為可願耳漢髙帝所藉以取天下者固非一人之力而蕭何韓信張良蓋傑然於其間天下既定而不免於疑於是張良以神仙自脱蕭何以謹畏自保韓信以蓋世之功進退無以自明蕭何能知之於未用之先而卒不能保其非叛方且借信以為保身之術然則人才之獲盡其用乃一身之至憂也則亦何樂於功名寵利之際哉故李泌極論李晟馬燧於德宗之前而二臣為之感泣使泌如張延賞則晟方欲死而不可論至於此則同列之公論豈不甚可樂哉吾之所長既已暴白於天下而猶眷眷於同列之公論固非沾沾自喜之為也蓋同體共事之人其論易以不公而人主之聽易以入此自古之所通患而其来非一日矣唐太宗之興也房玄齡相得於艱難之中謨謀帷幄以定大業温彦博蓋嘗掌其機事而李靖亦既有功於南方矣其後天下平定玄齡相與興仆起僵而唐之紀綱法度燦然為之一新彦博於出納之間蓋亦具盡其勞而征伐之責靖實専之及魏徵王珪以讐臣入備諫諍之列而戴由月亦自小官進用遂以平天下之法其先後新故之不同亦已甚矣太宗並舉而大用之以究盡其才而諸公亦展布四體以自效不復知先後新故之為嫌也一日太宗以王珪善人物使之廷論諸公之才而珪一二辨數皆足以盡其長而中其心彼其同心以濟天下之事至是可以釋然自慰矣宜其不謀同辭而皆以為確論也不然因諸公已成之業而論之此何足以為知人而諸公樂之至此哉故曰人才之在天下固樂乎人君之盡其用而尤樂乎同列之知其心嗟夫珪之論可謂公而其心蓋亦甚平矣珪與徵均為諫臣而忠直剴切大畧亦相當也人情每蔽於自知而珪獨察其直恥君不及堯舜之心而自處於激濁揚清之任辨析毫釐而明於自知則其論安得而不公吾以是知其心之甚平也雖然房玄齡視諸公最為舊故而唐業之成亦勞矣以漢髙帝之多疑蓋終其身不敢捨蕭何而他有所用也太宗方奮然運天下豪傑之心使新進迭用事而玄齡泰然居之不以進退自嫌故諸公得以盡其才而卒無紛亂法度之憂夫迭用新進而不害於國家之大體此蕭何曹參之所難而珪之論所未及也豈玄齡固樂諸公之並已而非珪之所可察乎此玄齡所以為宗臣也

  揚雄度越諸子

  天下不知其幾人也古今不知其幾書也人物有細大髙下書有淺深醇疵所未暇論也要之天下不可以無此人亦不可以無此書而後足以當君子之論伏羲氏始畫八卦假象以明理更數聖人設爻立彖推義陳辭以發揮易象使之光明盛大而不可掩而後天下之開物成務者宗焉言術數者宗焉著書立言者宗焉孔孟蓋發揮之大者也揚雄氏猶懼天下之人不足以通知其變故因天地自然之數覃思幽眇著為太極以闡物理無窮之妙天道人事之極天下之人知其為數而已而烏知其窮理之精一至於此哉法言特其衍耳宜乎世人之莫知也桓譚稱其度越諸子班固取以賛之則亦不可不極論其故自昔聖賢之生於世也豈以一身之故而求以自見於斯世哉適會其時而人道之不可少者待我而後具則其責不可得而辭進而經世退而著書亦惟所遇而已矣六經待孔子而具者也七篇之書待孟子而具者也荀卿子之書出而後儒者之事業始發揮於世彼其時之不可以無此人也亦不可以無此書也豈若諸子之譊譊然誦其所聞而求以自見哉賈生之一書仲舒之三策司馬子長之記歴代劉更生之傳五行其切於世用而不悖於聖人固巳或異諸子矣蓋晚而後揚雄出焉雄之書非擬聖而作也玄之似易也法言之似論語也是其迹之病也而非其用心之本然也不病其迹而推其用心則玄有功於易者也非易之贅也有太極而後有隂陽故易以隂陽而明理有隂陽而後有五行故洪範以五行而明治道隂陽五行之變可窮而不可盡也而學者猶有遺思焉則雄之因數明理也是其時之不可已而事之不得不然者也起於冬至而環一歲以應事物之方来而未已是其時之可見者也始於一而終於八十一以錯綜無窮之筭是其數之可知者也從三方之筭而九之并晝於夜為二百四十有三日三分其方而以一為三州三分其州而以一為三部三分其部而以一為三家以該括天地之變是其事之可究者也其時之可見者如此其數之可知者如此其事之可究者又如此而雄為首為表為賛為測深入黄泉髙出蒼天大含元氣纎入無倫文義繁衍枝葉扶踈雖一時一日一分一筭之間莫不有至賾之理無窮之用開啟思慮發揮事業通此心於天地萬物而錯綜闔闢無不自我性命道德之理乃於時日分數而盡得之此豈為太初厯者之所能知哉此其為書必待雄而後具者也天下而未明乎玄也則時日分數之理無往而能得其用將何以應事物之變而通天地之心是雄之書雖人道之所不可少而猶有待於後之君子也當時之不知可也後世之不知亦可也桓譚知之可也班固知之亦可也天下而可以無此書則雄實病之天下果不可以無此書則千載之下雄之心猶一日也法言之書所以講論古今掇拾人物以旁通其義者也玄尚不知雖知法言猶不知也因數以明理是雄之所以自通於聖人者也安得而不度越諸子哉世無皇極之君以大其用又無道德之望以發越其旨則桓譚之言亦姑以致其意而已豈敢自謂有補於雄哉嗚呼天地萬物之理未嘗不昭然也更聖越賢茍可以互明其理者無所不用其極而天下之人猶未盡頼其用則諸子之譊譊真可謂候蟲之自鳴自止者也故曰天下不可以無此人亦不可以無此書而後足以當君子之論

  勉彊行道大有功

  天下豈有道外之事哉而人心之危不可一息而不操也不操其心而從容乎聲色貨利之境以汎應乎一日萬幾之繁而責事之不效亦可謂失其本矣此儒者之所大懼也夫道非出於形氣之表而常行於事物之間者也人主以一身而據崇髙之勢其於聲色貨利必用吾力焉而不敢安也其於一日萬幾必盡我心焉而不敢忽也惟理之徇惟是之從以求盡天下賢者之心遂一世人物之生其功非不大而不假於外求天下固無道外之事也不恃吾天資之髙而勉彊於其所當行而已漢武帝好大喜功而董仲舒言之曰勉彊行道大有功可謂責難於君者矣請試申之昔者堯舜禹湯文武汲汲仲尼皇皇彼皆大聖人也安行利行何所不可又復何求於天地之間而若此其切哉蓋人心之危道心之微出此入彼間不容髮是不可一息而但已也夫喜怒哀樂愛惡欲之所以受形於天地而被色而生者也六者得其正則為道失其正則為欲而况人君居得致之位操可致之勢目與物接心與事俱其所以取吾之喜怒哀樂愛惡者不一端也安能保事事物物之得其正哉一息不操則其心放矣放而不知求則惟聖罔念之勢也夫道豈有他物哉喜怒哀樂愛惡之端而已不敢以一息而不用吾力不盡吾心則勉彊之實也賢者在位能者在職而無一民之不安無一物之不養則大有功之驗也天祐下民而作之君豈使之自縱其欲哉雖聖人不敢不念固其理也武帝雄材大畧傑視前古其天資非不髙也上嘉唐虞下樂商周其立志非不大也念典禮之漂墜傷六經之散落其意亦非止於求功四裔以快吾心而已固將求功於聖人之典以與三代比隆而為不世出之主也而不知喜怒哀樂愛惡一失其正則天下之盛舉皆一人之欲心也而去道逺矣有功亦止於美觀耳堯舜之都俞堯舜之喜也一喜而天下之賢智悉用也湯武之誥誓湯武之怒也一怒而天下之暴亂悉除矣此其所以為行道之功也經典之悉上送官非武帝之私喜也用為私喜則真偽混淆徒為虚文耳外域之侵侮漢家非武帝之私怒也用為私怒則人不聊生徒為世戒耳使武帝知勉彊行道以正用之則表章而聖人之道明必非為虚文也誅討而華夏之勢定必不為世戒也其功豈可勝計哉武帝奮其雄材大略而從容於聲色貨利之境以泛應乎一日萬幾之繁而不知警懼焉何往而非患也説者以為武帝好大喜功而不知勉彊學問正心誠意以從事乎形器之表溥博淵泉而後出之故仲舒欲以淵源正大之理而易其膠膠擾擾之心如枘鑿之不相入此武帝所以終棄之諸侯也夫淵源正大之理不於事物而達之則孔孟之學真迂濶矣非時君不用之罪也齊宣王之好色好貨好勇皆害道之事也孟子乃欲進而擴充之好色人心之所同達之於民無怨曠則勉彊行道以達其同心而好色必不至於溺而非道之害也好貨人心之所同而達之於民無凍餒則勉彊行道以達其同心而好貨必不至於陷而非道之害也人誰不好勇而獨患其不大耳人心之所無雖孟子亦不能以順而誘之也不忍一牛之心孟子欲其擴充之以至於五十之食肉六十之衣帛八口之無饑而謂之王道孟子之言王道豈不為切於事情梁惠王問利國未為戾於道也移民移粟未為無意於民也孟子皆不然之而力以仁義為言蓋計較利害豈本心之所宜有其極可以至於忘親後君而無可達於事物之理非好貨好色之比而况不忍一牛之心乎聖賢之所謂道非後世之所謂道也為人上者知聲色貨利之易溺而一日萬幾之可畏勉彊於其所當行則庶幾仲舒之意矣夫天下豈有道外之事哉

  龍川集卷九